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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四:变化(下)

听到谢姝妤喊叫的顾岚也紧忙跑了出来:“姝妤你去哪?别乱跑!”

谢姝妤不听也不理,迈着两条小短腿奋力追赶计程车:“哥哥!回来哥哥!哥哥!——啊!”没注意到地面翘角的方砖,她一下被绊倒在地,膝盖磕破了一大片,血流如注。

谢翎之瞳孔骤缩,失去理智地一脚踹向车门,疯了似的喊:“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吓了一跳:“喂!别踹车门!你们两个能不能看好孩子,这还是在大马路上!”

奥列格和玛尔法忙摁住谢翎之,奥列格骂骂咧咧道:“混小子你干什么?你他妈不要命了?!”

谢翎之不停挣扎:“姝妤摔倒了!我要回去看她!”

“看你妈的看!摔一下能怎么?她又没摔死,你至不至于这样儿?”

谢翎之怒吼:“她流血了!!”

连顾岚都不知道,谢翎之曾严厉训斥过谢姝妤,因为她有个坏毛病——喜欢故意摔跤。

和那总支不起耳翼的耳骨一样,谢姝妤通身的骨头都很软,别的小孩子都已能够稳稳当当地站立走路了,她却还是只能在泡沫垫上爬来爬去,偶尔站起来走一走,没几步就歪斜着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之后,一般有两种做法:如果周围没有人,她就哼哼唧唧着自己爬起来;如果周围有人——他们基本都在忙自己的事,注意不到她——她则会可怜兮兮地哭叫出声。而她哭了之后,马上就会有人来抱她哄她。

那个抱她哄她的倒霉蛋大多时候都是谢翎之。

这种吸引关注和关怀的方式被谢姝妤记在了脑中,一直延续到她两岁,已经能跑能跳,也还是习惯靠摔跤来引起父母或哥哥的注意。

那天,谢翎之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在家里自学拼音。他学习时一向全神贯注,因此也没注意到边上拿着积木,看了他许久的谢姝妤。

谢姝妤不满地甩甩尾巴,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故作不小心地摔倒下去。

“啊。”她刻意地叫了一声。

谢翎之果然被引来了。

但他没陪她玩,只把她从地上捞起,放进宝宝游戏围栏,然后回去继续写拼音。

谢姝妤瘪起小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她锲而不舍地翻出围栏,又一次在谢翎之附近摔倒。

这回她叫得惨了些,倒不全是为了吸引谢翎之注意,而是确实有些疼。

谢翎之赶过来,皱眉抱起她,“你好好在里面玩玩具,别爬出来,危险。”

他再度把谢姝妤放进围栏,可谢姝妤却抓着他肩头衣服不放,奶声奶气说:“哥哥,陪我玩。”

“我在学拼音,没空陪你,等我学完了再和你玩。”

“不要,我现在就想玩。”谢姝妤执着道。

谢翎之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书桌,最终还是选择了学习,他无情拉下谢姝妤的手,返回书桌前。

谢姝妤着急地在围栏后面喊:“哥哥,不要走,回来,回来……”

谢翎之没理她。

谢姝妤也没别的招,她费劲巴拉地又翻出去,狠狠把自己摔在木地板上。

这回是真的疼了,她叫得无比凄厉。

谢翎之立刻跑了过来,扶起哭唧唧的谢姝妤一看,膝盖都红肿破皮了。

接连三次,饶是谢翎之年纪还小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气急:“你是故意摔倒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口吻太严厉,谢姝妤害怕得不敢吱声,眼泪急惶惶收住,她绞着手指,一下一下打着哭嗝,瑟缩地望着谢翎之。

谢翎之不禁又心软了,放柔声音,问:“波留莎,为什么要故意摔倒?”

谢姝妤吸吸鼻子,小声说:“我只是……想要哥哥抱抱……”

谢翎之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妥协地抱起谢姝妤,坐回书桌前,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正儿八经地教育她:“不管你想要哥哥抱抱,还是想要哥哥亲亲,想要哥哥陪你玩玩具,都可以直接跟哥哥说,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谢姝妤委屈巴巴:“你不理我。”

“但我没有拒绝你。”谢翎之认真说,“你想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不会拒绝你。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有你提的要求,如果比我的事情重要,那我一定先满足你,如果是我的事情更重要,那我会先做完我的事情,然后再完成你要我做的事。知道吗?”

谢姝妤表情迷惑,半懂不懂地点头。

理解这么长一串话对她来说暂时还太困难了些,但她大致能明白一件事:

她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结果令谢姝妤足够满意,于是她没再闹腾谢翎之,安心坐在他腿上,看他学习。

谢翎之一边自学,一边教谢姝妤拼音怎么读。谢姝妤一开始还会好奇地跟着念,然而没一会就困得打起了盹,小脑袋瓜一点一点的,猫耳朵也耷拉在两侧,可爱得要命。

谢翎之侧眼看她,忍不住在她粉嫩的脸蛋亲了一口,然后安静地继续学习。

看着远处磕磕绊绊爬起来的谢姝妤,谢翎之简直要急疯了,他不管不顾地越过坐在车门边的奥列格,想要打开车门直接下去。

“cyka6лrдь(操他妈的)!给老子安分点!”奥列格一巴掌给他扇回去,怒不可遏:“你不要命我还要,老子还没活够呢!她不就摔了一下,你跟条疯狗似的在这乱蹦哒什么?她有她老娘照顾,用不着你管!”

谢翎之扯着他衣领子厉声喊:“我要回去看她!快让我下去!”

“闭嘴!”奥列格像摁牲口一样把他摁住,一根粗糙苍老的手指直指他鼻尖,双目满是冷戾的告诫:“伊戈尔,少管她了,她以后跟你没关系了,你他妈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就得了。”

谢翎之怒目相视:“凭什么?!”

“凭她要跟她亲娘过好日子去了!凭你俩的娘不要你了!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她俩现在的家没有你的份儿,你是你爹的种,别人家不欢迎你,明不明白?”奥列格极尽刻薄地朝他吼叫。

沾着烟味儿的唾沫星子溅到谢翎之的脸上,他的神色有一瞬惘然,继而迅速被悲伤填满。

他红着眼向后望去,小小的谢姝妤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仅能看到消瘦的妈妈蹲在她面前,抱着她,也抓着她,不让她再继续追逐过来。

谢翎之生平第一次气到浑身发抖,他气妈妈,气爸爸,也气爷爷奶奶,气他们的擅作主张,但更气自己的弱小无力。他们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他和姝妤的命运,却未曾过问一句他们两个的意愿。而他甚至连多停留一秒,多和姝妤说一句话的能力都没有。

他痛苦到了极点,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他和妹妹会分开,他们两个像是生下来就联结在一起,强迫他们分开无异于从他身上砍下一条肢体,经久不绝的灼痛从断口蔓延至全身。

眼底干涸又蓄满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谢翎之缓慢俯下身,颓然地把脸埋进掌心,不愿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

简直是在做噩梦一样。

明明就在今天早上七点之前,他和姝妤的距离还不到五米——从卧室的床到库房的床,他们见面仅需两秒;而今后,他们的距离将扩大到一千七百公里——从滨江到额尔古纳,需要坐两个半小时飞机,两小时大巴,这还是最快的,他们才能见上对方一面。

可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见面,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是会惊喜地朝他扑来,还是会因为喜欢上了妈妈和张叔叔组建的新家庭,从而淡忘了他?

谢翎之不敢去想,他不能接受第二种结果。

以前他亲耳听到妈妈悄悄和亲戚说,他性格冷漠,很不亲人,像没有感情一样。亲戚的回答是或许早慧的孩子都这样,何况他还是个alpha。

谢翎之觉得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对。他哪里没有感情?他明明那么喜欢姝妤。他的姝妤,他的波留莎,他独一无二的妹妹,她是粘在他手上的小糖块,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他的心情都会好得不得了。

她是他汲取爱意的源头,就像太阳之于地球。

他爱她远胜过一切,他愿意听从她任何指令,完成她任何愿望。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能为她做。这是他身为她的哥哥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他做出奉献的前提,得是他在她身边啊!

谢翎之捂住泪痕斑驳的脸,湿凉的泪滴从他指缝间滑落,顺着礼物盒的边沿淌下,他透过那一丝缝隙,看着斑斓却廉价的包装纸被浸出一条水痕,忽然万分后悔——

他刚刚应该和姝妤说句对不起的。

迄今为止,他为这场庄重的道歉仪式做的所有准备,都如同这方礼物盒外层的包装纸。

只是华丽的废品。

不论是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亦或贴着闪亮的水晶钻,只要没有交到姝妤手里,都毫无意义。

直至这末日一样的分离到来,谢翎之才总算愚钝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他一句:对不起。他确信姝妤会因此而原谅他,正如姝妤确信他会包容并纵容她所有任性的指使。

他们对彼此又哪有那么苛刻。

一张纸巾轻柔地拂过他脸颊,奶奶玛尔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哭了,伊戈鲁什卡,喝点水吧。”

谢翎之一动不动,沉默地表达抗拒。

玛尔法忧愁地叹了一声,静了静,又说:“你中午想吃什么?一会到了车站,奶奶带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多少吃一点,不然上了飞机会难受。”

谢翎之依旧不语,手掌覆盖下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弧度几许讥讽。

大人们真有意思,把关爱琐碎地分摊在小事里,却吝于在真正紧要的大事上给予分毫。

这一刻谢翎之痛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除了姝妤。

谢姝妤踉跄着爬起来,急得甚至没感知到疼痛,边哭边一瘸一拐地继续追在计程车后面。

“哥哥,哥哥别走……哥哥……回来……咳……”

体力飞速流失,她渐渐追不动了,喉间溢出生涩的铁锈味,她慢慢走在马路边,遥望那辆载着谢翎之的计程车在道路尽头消失成一个小点,禁不住地哭喘呛咳。

顾岚追上了她,紧张地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势,“姝妤,怎么样,哪里摔疼了……呀,腿上怎么流了这么血!”

谢姝妤白蓝相间的碎花连衣裙下摆晕着一团刺目的红,顾岚掀起一看,发现她右腿膝盖蹭破了一大片,血水已经从伤口流进了鞋子里,雪白的袜子也染着几缕殷红。

顾岚心疼得不行,即刻要把她抱回家包扎,谢姝妤却大哭着拒绝她的怀抱:“我不走,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她哭得撕心裂肺,顾岚看着她,唇瓣微抖:“……等你放暑假了,妈妈就带你去看哥哥……”

“不要!我不要等暑假!我现在就要哥哥回来!……咳咳!咳!”又哭又跑好一阵,承载过量空气的肺部酸痛不已,谢姝妤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痛苦得仿佛要咳出血一般。

顾岚默默帮她拍后背顺气。

好半天,谢姝妤才缓过气来,泪眼婆娑地望着顾岚:“妈妈,为什么哥哥要走?为什么哥哥要跟爷爷奶奶去额尔古纳住?他是不是、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顾岚移开潮湿的视线,不敢看她:“不是,你哥哥没生你的气,是妈妈不好……妈妈没能力同时照顾你们两个。”

谢姝妤听不懂,哽咽着说:“可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顾岚没法再回答她了。

她蹲在谢姝妤面前,无声抹了把眼泪,不再管她的反抗,抱着她回了家。

——那个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再过不久也将要被抛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