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笑容里带着樊倩看不懂的内容,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爸爸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她猜测这个微笑里是带着善意的。不管怎么说,男人和老板截至目前都没有把樊倩赶出去,这对她来说就是好消息。
下一秒,男人用一种很轻飘飘的玩笑的语气问樊倩:“这怎么办呢?你看着就不够十六岁啊。我们女儿是丘市的大律师。要是让她知道我们知法犯法,她会不高兴的。”
樊倩听不出男人的幽默,她只能在这句话里听出拒绝。但事已至此,樊倩认为自己没有退路,不能放弃了。
脚尖踮起来,胳膊伸长了,樊倩挽起袖子,给男人和柜台后的老板看自己身上的伤疤。她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方言口音,言辞恳切地哀求说:“这都是俺爹打的。叔,俺知道俺年纪小了些,但是求您让俺留下吧。”
樊倩的胳膊上新伤旧伤交错纵横,一道道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我真的会死的。
我会被我爸爸打死的。
——
汪蕊领着樊倩往火锅店的员工休息室走。
穿过大堂和后厨,汪蕊问樊倩现在有没有住的地方,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衣服穿。樊倩都说有,但肚子很快咕噜噜地再度叫起来。汪蕊叹气,给樊倩找了一身差不多大小的工作服让她换上,又去后厨让厨师下了一碗馄饨。
馄饨元宝大,荠菜馅儿,盛在用紫菜虾皮冲出来的热汤里,樊倩一口咬出一头汗,汪蕊顺手抽出放在桌上的餐巾纸给她擦一擦。
汪蕊虽然是满天星火锅店的老板,但也是一个有女儿的妈妈。面对小女孩儿时,汪蕊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儿,那么她也希望有人能在她遇到困难时能帮她一把。
汪蕊把纸巾丢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余光瞥见樊倩露出的一截黑黄色的枯瘦脚踝。那脚踝上也有一道深红色的伤。她拧了拧眉毛,问樊倩:“你爸爸总打你吗?”
这句话问完,汪蕊的丈夫段宁亭也端着冒着热气的茶杯在樊倩对面坐下了。
夫妻两人在樊倩被馄饨烫的含糊不清的答话中很快组织出樊倩前十三年的人生。
樊倩出生在骆县一个专门腌制梅菜的小村子里。
三月的一个大晴天,暖阳当空,在经久不散的梅菜咸香味道中,樊倩一头落进自家铺了棉被的硬床板上。
爸爸坐在家门口抽完半盒烟,听说又是一个女孩子以后径直去查看家里腌制梅菜的缸子。
要不是村子里算命的陈婆婆说樊倩命中带了弟弟,家里的缸子可能又会被填满一个。
陈婆婆给她取名叫“倩”,为的是提醒她还欠家里一个弟弟。
樊倩三岁时还了这笔自出生起就背上的人命债。在妈妈的惨叫声中,弟弟呱呱坠地。
爸爸掐灭了烟去集市割了三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拎着肉回来,奶奶用家里的梅菜做了一盘梅菜扣肉。樊倩从小听着自己是带弟弟的命长大的,自然认为这弟弟降生是她的功劳。为此她在饭桌上多吃了一片肉,但换回了人生里第一顿打。
此后挨打的次数和原因越来越多。弟弟出生之后,樊倩要帮着家里干活,腌制梅菜。她人小力弱,吃不饱饭时会偷偷吃梅菜,被家里人发现以后当然又是一顿打。
樊倩成天成天挨打,一直熬到七岁上小学。她要读书,白天在学校的时间就不能挨打。
“不过他们可以等到晚上我放学以后再打。”樊倩吸溜着碗里热腾腾的馄饨汤,紫菜黏了嘴巴,她用舌尖把它卷进嘴里,“我有时候也想住到梅菜缸子里,和我那个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溺死的姐姐一样。”
汪蕊和段宁亭面面相觑,而后汪蕊问:“那你妈妈呢?还有你奶奶。你挨打的时候她们在干嘛?”
樊倩被馄饨汤烫到舌头,皱着脸往外吹气,“干活儿呀。妈很忙,要带弟弟,做家务,腌梅菜,卖梅菜。我奶奶已经死了。前几年一头载进梅菜缸子里淹死的。她死的时候我弟弟在一边帮着我爸摔盆摔碗,村子里的人都夸他们,孝子贤孙呐。”
——
樊倩的奶奶死在一个冬天的早晨。
前一天下了雪,直到夜里才停。樊倩起床,揉着眼睛在梅菜缸边上看到奶奶弯着腰,上半身都探进缸子里。
她以为奶奶要检查梅菜的腌制情况也就没有当一回事儿。直到听见妈妈尖叫,樊倩才知道奶奶是死了。
爸爸很不高兴,骂妈妈说:“女人就是爱大惊小怪。别瞎叫唤,回头让人知道老太婆死在缸子里还买不买咱家梅菜了!”
爸爸伸出一条胳膊,用捞梅菜的手法捞起奶奶。他把她头发上的梅菜都掸掉,告诉家里所有人奶奶是不小心滑倒摔死的,和梅菜缸子没关系。